我想,母亲的骨子里是爱花的。虽然她几乎一辈子种的都是庄稼和蔬菜,虽然我和哥哥、姐姐们都没有给她送过花,但母亲其实是爱花的。
这个季节的江南,满目都是各种质地的绿:青绿、草绿、翠绿、碧绿、黛绿、墨绿、水绿……
我在回家的班车上一路数绿,数金石公路、漕廊公路和松卫南路两边的绿。金石公路边有一段铁篱爬满了蔷薇,红色的花妩媚地镶在夕阳下随风而动的绿墙上。在漕廊公路边发现几株鸢尾,明艳的黄在绿色花葶上欲言又止。松卫南路两侧和中间的隔离带里有成片的红花三叶草、矢车菊和三色堇,遇到红灯时我扶正眼镜隔着车窗仔细观察,看粉的、红的、紫的、蓝的,娇柔的花儿在五月的风里摇曳不定。
母亲是爱花的,尽管她种得最多的是庄稼和蔬菜。父亲一直在上海市区,而我和哥姐们是一群需要呵护的小鸡,母亲得一个人掌管着整个世界:庄稼、牲畜,还有我们。我读初中的时候,母亲竟然在责任田北端干涸的河床开垦出一片整饬的新田,一年能收两茬庄稼,一茬是冬小麦,一茬是秋玉米。那块田离家很远,河床被厚厚的杂草、芦苇和各种藤蔓覆盖,像一片绿色的海洋,但母亲硬是用镰刀和锄头在那片绿色的海洋里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岛来。那时候,觉得母亲像神一样,而所有的土地都会随着季节谦卑地献出所有的供奉。
但母亲到底不是神,或者母亲才是大地的供奉。当她的腰弯成向大地鞠躬模样的时候,她无法真正地完成种地了,于是母亲就开垦自家院里的天井,种镰豆、南瓜、辣椒、茄子、黄瓜、豇豆,还有大葱和大蒜。前几年我带着孩子回家,发现南墙和柴垛上披满硕大的南瓜叶,我们就在叶下找南瓜,找到至少三枚,小的一尺多长,大的二尺有余。我对孩子说:奶奶80多岁年纪了,还能实现自给自足,是不是励志的榜样?孩子点点头,然后问:什么是自给自足?
南瓜和镰豆好莳弄。那年春天办完父亲后事回沪前,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就利用出发前的一点时间沿着天井的东墙根种镰豆。
种子是现成的,经冬的枯藤上还留着干瘪的豆荚,剥开后挑深紫色、镶着白边的、饱满的,用木棍在松软的春泥里戳个洞,放两三粒就好,再用脚把泥土盖上,边上随便放几根树枝什么的,豆种会在随后的春雨里发芽、抽藤、沿着树枝爬上东墙、开花和结出一串串镰刀样的豆荚。镰豆的生命力极强,茄子、黄瓜什么的就要费些体力和精神了。有一年暑期回家,推进院门,见母亲正跪在那块小小的菜园里除草。听到声响,她满脸是汗地抬起头来,像一只正在土里刨食的母鸡。
父亲在家那段时间,小院里有过树,一棵李树,一棵银杏,还有其他花花草草。但父亲走后没几年,树和花草就都不见了。我问起时,母亲说李树有一年生了虫,没人照料,索性就伐掉了。银杏是稀罕树种,有位邻亲喜欢,一直来讨,便送掉了。我一时无语,母亲也半晌不说话,摩挲着轻微中风后舒张不便的左手,长长地叹一口气。
后来的院子就变成了菜园,木本植物也只剩下一丛月季了。月季大概也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母亲从集上买回来的。细弱的苗,擎着一朵粉色的花和一大一小两个骨朵。月季种在东边窗台下,算来竟有30多年的光景了,远比我的孩子年长。暑期里带孩子回家,我跟母亲一起睡在隔窗的大床上,母亲睡不着,跟我讲村里的人和事儿。八月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那棵月季的花香也一同悄悄地透进来,弥散在整个房间。
后来的菜园也慢慢荒弃了,蔬菜们憔悴不堪,母亲终于有心无力了。只有月季不管不顾地开花,只管开花,从春开到夏,从夏开到秋。
3年前,我们终于说服母亲住进城里的敬老院。那是一家设施不错的养老机构,院里有个锦鲤池,还种了许多花草。最初的适应期过后,母亲喜欢上了这家敬老院,表示将在院里长住,让我们放心。但让我们诧异的是,母亲执意要把那棵月季带进敬老院。二哥劝她:敬老院里不是有月季吗?我在电话里也想劝母亲:如果真的喜欢,剪几枝扦插在敬老院的花坛里也是可以的。但没人能拗得过母亲的执着。
由于疫情的关系,去年没有回老家,好在敬老院经常发布老人们生活状态的照片和视频,其中有段15秒的视频:母亲弯着腰,拿着剪刀,在修剪她的月季。我想,母亲的骨子里是爱花的。虽然她几乎一辈子种的都是庄稼和蔬菜,虽然我和哥哥、姐姐们都没有给她送过花,但母亲其实是爱花的。
现在,一直在母亲身边陪伴的是她从小培育起来的月季。
那棵月季很乖,很听话,很少索求,并且会一直开花,开柔美的粉色的花,从初夏开到深秋,从少年开到白头。